据说，人类聪明的标志之一，是智齿问世，大概在二十岁左右；人类衰老的标志之一，是牙齿拜拜，一般在五六十岁。依我来看，似乎所言不虚。
前些天，在单位食堂吃饭，下面齿缝间不慎卡了一截小骨片，令人不爽，我便用手指去扳，不想咔噔一声，牙齿掉落了，是中间往左第四员大将。当时我顿感一阵悲凉，觉得衰老之神来得如此之快，我才五十岁啊！偷偷地左右一瞧，没有人注意我，我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，把那颗落地的牙齿小心地用纸包起来，放在胸口的袋子里。我想，这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东西，是我相濡以沫不能相忘于江湖的兄弟，我要珍藏，我要纪念。
下班回家，跟妻一说，妻不知是喜是悲，往后一退，眼睛盯着我说：这下好了，说话会漏风了，笑起来会难看哦。女儿见了，也笑得咔咔的。天啊，没见过这样幸灾乐祸的人。
我跑到镜子前，细细端详，真的有点惨不忍睹。原本好好的三十二个兄弟，上下两排列队，跟我原来所在中学的仪仗队一般，虽说高矮胖瘦有异，倒也看得过去，现在陡然失去了一个，的确令人痛惜，也有碍观瞻。怎么办呢？医院补上！
翌日是周六，医院照常上班。上午十点，我和妻到了门诊大厅，一看，熙熙攘攘的，跟农贸市场一样。天啊，他们都掉了牙齿吗？
有什么也别有病，没什么也别没钱。先人总结得是。老老实实先挂号吧，我把自己放在长长的队列后面。医院实行了改革，挂号费25元。到了楼上，排队等候的人也是一簇一簇的。生活水平高了，人们控制不住乱吃东西，就把武器损坏了，医院的生意就兴隆了。
修复科的胡姓女医生态度很好，温柔地替我检查，然后告诉我三种选择：一是种牙，打钢钉，一劳永逸，前后要半年，花费一万五；二是搭桥镶牙，要磨损两边的好牙，相对稳定，花费五六千；三是活动镶牙，做一牙模，每日需装上取下，花费六百。我和妻商量，咱工薪阶层，还是省省吧，做六百的。虽说每日都要装卸，有点麻烦，但麻烦就麻烦吧，咱老百姓苛捐杂税都不怕还怕麻烦吗？
胡医生见我其他牙齿根部也都有些破损，就建议我补牙和拔掉智齿，不然以后会一颗一颗地掉落。我问是什么原因导致牙根破损，她说跟刷牙不当有关，也跟遗传基因有关。我脑海里立马浮现我的父亲母亲的形象，他们的牙齿飞鸟一样闪现。母亲的牙齿很好，整齐雅观，父亲的牙齿不好，错落无致。我不幸而又幸运地介乎他们二人之间。补牙多少钱？一颗三百。我张开口，医生数来数去，数清楚了，说要补二十二颗。我被吓倒了，也颇心疼，说就补几颗破损严重的吧。妻不肯，说要补就全补，不然掉了更要花大钱。我无语，那就从了吧。拔智齿多少钱？两颗一千多。一共四颗。我数学一直不错，一下子就心算出要花近万元。但风物长宜放眼量，亡羊补牢犹未晚，现在不补不拔，只怕以后贵得我想死的心都有。我真的跟妻发无限感慨了：一颗一万五，假如掉十颗，就是十五万了。天啊，老百姓掉牙齿都掉不起了！我说，真要那样，不如省省，还是上天去玩吧。
补牙其实很简单，用盐水消毒一遍，胡医生用一把电烙铁样的工具，往我的牙根破损处涂抹糊状物体。我问这物体是什么成分，环保吗？胡医生说，是纳米树脂，先进环保，放心使用。我放心了。不放心，又能怎么样呢!
修复了我二十二个好兄弟之后，胡医生为我掉落的牙齿取模。往我上下两排牙齿涂了一层厚厚的说不出什么味道的东西，让我闭嘴，咬牙切齿两分钟。好漫长的两分钟！直到我忍耐不住要呕吐时，胡医生说可以了，取下那个模子。嘱咐我，十天左右模子做好，医院安装。
一个上午过去了。中午，因路途较远，我们没有回家。两人在妻单位食堂草草吃了快餐，逛了一下超市，故意耗费时间，然后看看手机时间，就赶到医院了。妻为我重新排队挂号，挂口腔颌面外科，拔智齿。这里的人很多，我耐心地等候。不耐心又能如何！我无聊地打开手机，想查询“智齿”的前世今生。
度娘云：智齿是指人类口腔内牙槽骨上最里面的第三颗磨牙，从正中的门牙往里数刚好是第八颗牙齿。通常情况下每个人应有上下左右对称的四颗智齿，有的少于四颗甚至没有，极少数人会多于四颗。智齿萌出的年龄差异也很大，有的人二十岁之前萌出，有的人四五十岁才长或者终生不长，这都是正常现象。现代医学一般认为智齿是人类进化的残余物。由于智齿生长在牙槽骨的末端，萌出时往往会因为空间不足而造成异位萌出、阻生；此外智齿本身的退化也会导致萌出数目不足，不对称萌出等。这些萌出异常加上清洁防治的困难，通常会在临床表现为智齿冠周炎，智齿或临近牙齿的龋齿、牙周炎、牙髓炎等疾病，引发剧烈疼痛。因此建议对于萌出异常或者不对称萌出的智齿及早进行预防性拔除。如此说来，智齿兄弟和阑尾兄无二，有害无益，不要也罢！
等了很久很久，仿佛半个世纪，终于听到广播里叫我的名字了。主任医生姓谭，是个魁梧而开朗的男子，声如洪钟，喜开玩笑。他初步检查了我的牙况，说智齿不是好东西，现在不拔，后患无穷，一口牙都会烂掉。妻说，那就都拔掉吧。我还有点舍不得，心想，跟了我几十年的兄弟啊，同甘苦共呼吸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，但为免后患，还是拔掉吧。兄弟情深，终有一别。
但拔掉之前，需要拍X光片。于是我们去拍片。十来分钟后，拍完片，回到科室，只见一个老人坐在牙床上，一个中年男子正气恼地和谭主任吵着。我站边上听了听，明白了，这个男子带了父亲来拔牙，说在别的科室问诊，有医生说既然牙痛，就要全部拔掉。但谭主任检查后不肯为他父亲拔，说四颗牙齿好好的，不能拔，拔了后果严重。男子说，我们辛辛苦苦等了大半天，终于轮到自己了，你又不拔，什么意思嘛？两人各持己见，互不妥协。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，都是等着谭主任治牙的，众人都有点不耐烦。男子的父亲看起来七十来岁，很温和，不急不恼，偶尔轻声地说“听医生吧”，但他儿子不依不饶，冲着谭主任生气得很。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：看病要听医生的啊，医生怎么说就怎么做。那男子凶狠狠地瞪我一眼：你别插嘴！旁边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也忍不住了：你这样吵，耽误了我们看病。他是带儿子来拔牙的，儿子七八岁，看到拔牙的过程，吓得哇哇大哭，死活也不肯躺牙椅上。谭主任态度倒好，不愠不火，反反复复跟那男子解释不能拔的原因：四颗牙齿还有作用，不能拔，拔掉你们会后悔，会来找我麻烦的。那男子听不进去，依旧吵闹。眼看快要下班了，我和妻就催了催谭主任，谭主任让我到隔壁的一张牙床躺下，叫护士给我做拔牙的前期准备。过了一会儿，吵闹的男子终于不吵了，好像是谭主任坚忍不拔，医院全额退还他缴纳的费用。然后，我又躺回到谭主任负责的牙床上。谭主任一边给我口腔扎麻药针，一边对身边的护士说：那老人的牙还可以用，怎么能拔掉呢？我今天给他拔掉，过几天他就会来找我算账，我怎么会拔呢？！我想，谭主任是个真为患者负责的医生，如果只为利益，拔就拔吧，可他就是不拔。
十分钟后，麻药显灵了，我的嘴已不是我的嘴了。谭主任洪亮地叫一声：拔牙咯！几个护士赶紧拿着器具围着我。我心里有点紧张，但并不觉得痛。只见明晃晃的叉子镊子刀子在我口腔左侧乒乒乓乓，奏出一曲激昂豪迈的军乐。“敲打敲打！”谭主任浑厚的声音又起，一个护士赶紧过来，用不锈钢小锤子一下一下击打谭主任手里的矬刀。声音听得吓人，但我没有痛感。几分钟后，曲终声息，谭主任爽快地丢下一句话：好了，把拔下的牙齿给他看看。托盘里躺着我的两个智齿兄弟，一个短而胖，一个长而瘦。他们用依依不舍的眼神看着我，我却有点庆幸，心里说：我怎么有这么难看的兄弟啊！
智齿只能先拔一边，几天后拆了线，再拔另一边。一周后，我找谭主任拔右边两颗智齿，明显感觉到难度大一些。这两个兄弟也许长得结实多了，身经百战的谭主任不得不多花一点气力。拔毕，我凝视着他们，竟心生悲悯，他们有我的基因啊！呜呼，哀哉！
我含着消毒棉球，捂着肿痛的颌部，医院。天色暗下来了，大街上人流潮涌。我不容易，医生也不容易！
看过韩国电影《智齿》，是一部爱情片。青春的迷离，初恋的美好。初恋就像智齿，等到长大后才开始生长，常常伴随着痛苦，而这种痛苦会一直延续下去，在某个时候小兽般撕咬着你。很多快乐的人生，不需要智齿，所以很多人宁愿把它拔掉。
我在知天命之年，拔掉让我痛苦让我忧的智齿，愿从此一口好牙，饱餐人世繁华。
《智齿》电影剧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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